荣军院广州代办处候客厅，九点十分。
“12月21日，天气很好，六 四又在路上买书了，她的箱子里至少已经塞了二十多本了，这样装备是不够带的，六三建议帮她扔掉几本……”代理班长六三式忽然打了个寒战——背后，六 四式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知心姐姐般的笑靥倏忽而逝，一副阴郁的表情取而代之。六三式直觉得自己分分钟就要被这个爱书如命的家伙给拆成一堆废铁。
“不过我想了想，还是算了。”万幸，三好学生五六式半把安迪手机里那下半句念了出来。
看到神情恢复缓和的当事人，她长舒了一口气。
“误会，误会！巧合而已的。”六三式傻笑想要着敷衍了事，“我们继续，继续。”
“咳咳，12月22日，我一直觉得IOP（注：为格里芬提供战术人形的机器人制造厂商，后文不再注释）给战术人形加装生命燃料电池是个错误，五六一的伙食开销让我们的旅费吃紧了。”
这里，大家默契地扭过头去，向沙发上那个嘴被堵住，发出唔唔声音的“汤圆”投以了漠然的目光——她确实是罪有应得。
“不过好在，好在……”继续品读安迪日记的代理班长忽然又顿住了，心智云图极强的求生欲驱使她不要再往下念下去了。
“不过好在——六三从不知道哪里拿来了一沓车票，那里面居然夹了十几张蓝色的联盟币。”三好学生以特有的嗲嗲的嗓音帮她念了下去。
六三式不知道是要感慨五六式半的纯真无邪还是要对于她的这一行径痛心疾首，因为售票员阿姨此时正在那边疯癫地呢喃着。
“我的钱……我的钱……我的钱……我的钱……”八一式马顿时五雷轰顶，身子如行尸走肉般戳着——售票员阿姨眼见是不活了。
“哈——其实我也觉得——就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挺不好的。”六三式拿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缩，正待要跑路，一本新华字典不偏不倚砸在了拿只颤巍巍的手旁边。
“善始善终，你说是不是啊，班长大人？”六 四式一副“和善”的微笑，把手机抢过来交给了六三式一边的三好学生，“五六，你继续。”
“哈——哈——那个——我——”代理班长抖若筛糠，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向三好学生五六式半，五六式半的情感模组演算出了些许不忍的情绪，但恐惧的情绪要站上风，六 四式那“和善”的微笑让她不寒而栗。
“虽然总觉得六三不太靠谱，对于其他几位也有过——诸如‘书呆子’，‘守财奴’和‘小学生’之类的评论……”终于，连五六式半也看不下去了，“欸——我——在班长眼里一直都是小学生的吗？！”
“书呆子……”六 四式手里的新华字典噗哧一下戳进了桌面底下。
“守财奴……”八一式马幽怨地朝六三式靠了过来。
“那个——大家，不要冲动，我们民主解决，有话好说的嘛。”六三式情感模组里所谓恐惧的情绪第一次飙到了峰值，她预感面前的这两位战友对她的惩罚可能还要甚于沙发那边的“汤圆”，不过好在五六式半，这个一如既往地单纯善良的人形从来不知打击报复为何物。
可惜的是，这家伙单纯过头了。
“现在看来是我过去对六三成见太深，真是对不住她。”五六式把那后半句也念了出来。
这段念白成功地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两具怨灵缓缓地向六三式围拢过来。
“打算把这个家伙拆了的举手。”六 四式接过五六式半手中的手机，漠然举起了手，八一式马紧跟其后也把手举了起来。
“那么——打算放她一马的举手。”
六三式高高把手举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看向五六式半，三好学生犹豫了一下，要伸出去的手又放了下去。
“这次班长确实有些过分了。”五六式半嗫嚅着，不好意思地用手碾着自己的小麻花辫。
“两票对一票，一票弃权，表决通过。”六 四式宣布判决结果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代理班长六三。”
“哈——安迪，早上好啊……”被逼到墙角里的六三式胡言乱语着，面部表情还停留在自我安慰的假笑。
“这招不管用了，六三。”八一式马冷冷道。
“不——我说真的。”
“哈，那是不是现在人就站在我身后，”六 四式挥舞着安迪的手机，“还要我把日记大声念给她听？你太过分了，六三！”
“小……小……小……小迪……”六 四式背后，五六式半语无伦次。
这一次，两个正在宣泄情绪的家伙都反应过来了，她们齐齐向后看去，安迪的床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一个人影就直愣愣地戳在他们的身后——身着深绿色军礼服的黑发女孩系好了上领的最后一枚纽扣，理理袖口的褶皱。
“你们继续——”女孩说。
一众偷窥犯被抓了个正着，人赃并获。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剩下班副五六一式唔唔的闷哼，她像是要对此发表一些什么意见。
穿好军礼服的女孩就这么盯着几个胡作非为的家伙，不发一言。
安迪的眼睛很漂亮，澄澈深邃的黑色配上不怎么打理的长发，外加上那枚米奇发卡，有些时候总让她有些天然呆的样子，就好像现在。可是今天不太一样，这一次安迪惊人地没有发脾气——一丝恍惚从女孩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欲言又止。
一阵敲门声传来，来人小声知会了一下什么，安迪同他离开了。
门缓缓合上，她们大概暂时地得救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六 四式总觉得那个离去的身影所压抑的情绪，隐隐让她有一丝不安。
“早上好啊，9527。”九连巷9527侦探事务所，UMP45不客气地霸占了出租屋里那唯一的一只沙发椅，连带着绑架了爱斯坦因，两只手扶着毛茸茸的毛团摸上摸下，爱斯坦因不情愿地左右挪动着身子。
“如果你没有来的话，我的早上会更好的嘞！”9527没有要搭救一把的意思，他正忙着把合叶上的最后一枚钉子给敲进墙里，门还是有些松松垮垮的——但愿下次房东过来不会注意到她的门已经被某个私闯民宅的暴力机器人给暴力拆解过一次了。
“人类的生活可从来没有变得更好过，”UMP45满不在乎地说道，“千里阳光下的愁云惨雾不会比昨天还少。”
“说得好啊，”9527踉跄着移步把工具箱挪到了柜子底下，“那你该为身为一个人形而感到庆幸。”
“格里芬出事了，现在我们需要一个人手。”
“你清楚自己是谁吗UMP45?”9527的语气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私家侦探那玩世不恭的样子转瞬即逝。
“我清楚，所以我在这里。”UMP45把怀里苦苦挣扎着的爱斯坦因放了下来，从桌上抽出一支铅笔摆弄起来，“你呢，9527，三年了，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就这样活着?”
“404要把我处理掉么？”9527粲然一笑，翻动柜子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一下。
“我们只排除威胁。”人形少女的眼神冰冷。
“那我现在是吗？”只是眨眼的功夫，一支自动步枪从柜子里握到了9527的手上，回身，举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UMP45头部核心所在位置。底下，UMP45手中的铅笔抵到了9527咽喉。
抉择，这个字眼可以用之于机器人，传统的逻辑运算，是或非也只有零和一的区别；用之于人类，有了些微不同，因为后者的走向将没有权重的取舍衡量，情感的生物最终注定将会把自己寄托于无数的抉择，直至尽头。
出租屋里短暂的僵持被UMP45率先打破。
“谁在缅怀过去，谁又在注视当下。”咄咄逼人的人形少女放下铅笔，一只手抓住枪管，把头抵到了枪口上讪笑着，“AR15，老旧的民用枪械，现在持枪的人是你了，9527。”
“搞毛线啊，你们。”爱斯坦因若无其事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有话好好说不好么。”
“你一清二楚不是么，结局会怎么样？”9527有些激动，持枪的手缓缓颤抖着，“人类和机器人！”
“是啊，我知道的。”UMP45云淡风清，话语里透着不可否决。
荣军院的接待室四四方方，办公文案与机器杂乱无章，却显得空空荡荡，陈设只有那一张办公桌同两把相对而立的椅子。女孩坐在一边，她的面前放着一份协议，一支水笔。
联盟政府37号行政令——《关于人工智能的解决方案》，自2064年12月25日起生效，A级以下人形予以裁减……在今天这个时代，大联合的世界政府，战争阴影褪去的欣欣向荣，持续低迷的人口增长率，高智能AI人形同人类共同组建的社会连同那不间断的关于人形的游行罢工——太多事情，安迪想不明白，自接到通知起的那一天或许就是如此。三年前，作为这支C级小队的战术人形指挥官，当初那个追逐风筝的女孩拿起了枪，有了要守护的东西，如今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战争结束了。”十三年前，上校如是同她讲，可是她的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良久，安迪拿起了笔，她的选择是早就做好了的。
人类之所以抉择，在于理智与情感的摇摆不定，每一桩抉择都要引领他们通往命运的殊途，也正因如此，交织的命运才使这个了无生气的世界变得多彩瑰丽，蔚为壮观。
“我讨厌暴力的嘞。”出租屋里的9527冷静了一点，复又变回了那个私家侦探的泼皮的模样，顺势把枪放了下来，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这次你要出海，坐明天的海底特快。”人形少女接过了话题。
“哈？你搞错了嘞，我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再跟你们沾上一点关系！”泼皮忿忿地指天起誓，把枪收好。
“这里是一楼。”爱斯坦因不合时宜地拆台道。
“你闭嘴。”9527揶揄着。
“出海？！”荣军院里几个待罪的人形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打得措手不及，房间里讶异的目光一齐投在了刚刚回来的安迪身上。
“佩尔修斯火枪手大赛，我们要把第一拿下来。”安迪面无表情。
“佩尔修斯火枪手大赛，你要把第一搞下来——作为筹码。”UMP45面色坚定。
“哈，凭啥嘞？”泼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场比赛同我们的事件相关，作为——临时性的编外人员，我想你有理由帮助我们，9527。”人形少女还留有疤痕的左眼闪过一丝狡黠。
“那么你想多了。”泼皮回道。
“小朋友，你可以进来了。”UMP45没有理会9527，朝外面喊道。
同样身着便服的SOP，战术人形AR小队的队员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她笨拙地打着招呼，好动的家伙这一次多了几丝失落。
“SOP是你这次行动的联络官，”UMP45解释道，“她在一个月前的行动中受创重修，情感模组受到了些冲击——不过这不是要紧事，AR小队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9527看着SOP把头缓缓垂下，一时语塞。
“我们的‘小公主’失踪了。”UMP45继续淡淡说道，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你说谁？”9527猛地站住了。
“我说，我们的‘小公主’——M4A1。”UMP45以难以捉摸的笑意回答着，轻扫裙摆。
九连巷拘留所，九点二十分。
身着制服的年轻小伙从班车上匆匆跑下，直奔大门而去。警员32号今天起晚了，由于安全自动管理推广的缘故，整个小拘留所算上他也只有三个人轮班而已，所以对于这种特殊工作，迟到就更加成为了不可宽恕的事情。
他刷卡，开门，心里想着上班警员的一顿牢骚埋怨，可拘留所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风从打开窗户的吹进来，卷起一张张文案。走道间，休息室，没有半个人影。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手不自觉地摸向别在腰间的警用配枪。
一步，两步，声音近了——那是办公室里的一个储物柜。32号深吸一口气，而后一脚将门踹开。被用两副手铐拷在柜子里的上班警员正咬着嘴里的纸团，用最后一点力气摇晃身子，发出些微的响动。
拘留所外，伴着蜂鸣的警笛，一辆辆警车驶过路口。
“嗯，Boss，我在听。”卷发男混在人群里，咬着早茶包，拐进小巷，随手将套在外面的警服扔进了垃圾桶。
“昨天吗？我在那里睡了一觉。”卷发男扔下硬币，悠哉游哉地接过了早点部的豆浆，“胡闹？说话要讲良心啊，Boss，你上哪里能找着我这样任劳任怨的员工？”
“是，是，我明白了。”卷发男不屑地挂断了电话，熟练地卸下电话卡，折断，扔掉，换上另一张，然后开机重启。
“毕竟——我已经找到您想要的人了，不是吗？”佩着米奇发卡的女孩同戴着猎鹿帽的小个子站在“优生优育，建立时代生力军”大字标语下的合影出现在了手机上。
就在这时，电话再一次响起，对面言语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卷发男再度端详着手机上的合影哂笑着自言自语：“看来我得买张去南太平洋的车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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